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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《孤獨者》:當整個世界陷入深眠,唯一醒著的人就成為孤獨者
2024/04/17

提起魯迅先生,評論家仲呈祥說:只要你是一個有思想的人,早晚會與魯迅相遇。他看似遙遠,卻無處不在。魯迅思想的魅力,就在于其強大的現實性。

1935年,魯迅先生創作短篇小說《孤獨者》,當時正處于五四運動落幕時期,魯迅苦悶、猶豫。加上之前他與周作人兄弟失和,自己肺病復發,又遭到反動派的打壓和圍攻,他被解除職務,這使他陷入深深地困惑和苦悶之中。然而讓他真正苦悶的是,他曾經信任和幫助的人,或出于自我保護,或出于私利,有的與魯迅冷淡疏遠,有的則站在了對立面。這一切使魯迅變得更加迷茫、孤獨和絕望,對生存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。

于是他塑造了一個極致的「孤獨者」——魏連殳,一個不愿意向世俗妥協的靈魂,一個漂泊不定的新派知識分子的形象。當整個世界都陷入深眠的時候,唯一醒著的人就會成為孤獨者。眾人皆醉我獨醒,魏連殳以逃避的方式活在自己親手造就的「獨頭繭」中品味孤獨,最終以「自戕式」的「復仇」向社會作出絕望的反抗。借助魏連殳,魯迅道出自己內心深處的隱秘傷痛。

小說以「我」為講述者,名字叫申飛,正是魯迅的一個筆名。在我沒認識魏連殳之前,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魏連殳這個人,他在人們眼中是個異類,學動物學教得卻是歷史,對人愛理不理,卻喜歡管別人閑事;常說家庭應該被破壞,一領薪水便寄給祖母,一日也不拖延。 在他的家鄉,他是唯一 一個出外游學的人,村里人把他看作是「吃洋教」的「新黨」。

從小說開頭這些似乎不經意的敘述中,我們看到了一個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新派知識分子形象,人們把他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,他的族人更不明白他,對他夾雜著嫉妒和嘲諷。

魏連殳之前家境很好,但幼小就失去了父母,祖母撫養他成人。一年的秋末,祖母因為年邁染病,不多久就去世了,最后也未能見上魏連殳一面。他的族人,近房聚集了一屋子,規劃好了喪事等他回來,又憂心忡忡,料定像他這樣的異類,會把喪禮儀式變成新花樣。于是他們商定好如何談判,才能全部照舊禮行事。魏連殳回家那天,他們排成陣勢,互相策應,大家此唱彼和,不給魏連殳辯駁的機會。但是,魏連殳出人意料的沉默,只等大家說完后,答道:都可以的。

這讓人們既欣慰又有些失望,看客們仍然滿聚一堂,細心留意他的一舉一動。葬禮過程中魏連殳始終沒有流一滴淚,這讓人們感到了些許不滿。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走散,魏連殳便忽然哭出聲,仿佛一匹受傷的狼,在深夜曠野中嚎叫著,怎麼勸也勸不住,鐵塔似的。

魏連殳在精神上跟他的故鄉是很隔膜乃至對立的。相依為命的祖母是他跟故鄉唯一的精神紐帶。祖母去世,唯一的紐帶便斷了,他後來再沒回去過。然而,在這之前,他也都是孤獨的,這份孤獨來源于他的祖母。祖母是父親的繼母,沒有生養一男半女,很早就守寡。她在魏家的地位就極其尷尬,差不多相當于傭人。她在魏家的唯一理由就是把并非親生的小孫子拉扯成人。小說說她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活,像個機器似的。這種生活養成了他極端的沉默而孤僻的性格。他時刻堤防著周圍一切人,不肯多說一句話。對于一手帶大的孫子,她愛護他,但卻不茍言笑。魏連殳很愛他這個唯一的親人,後來一領了薪水馬上寄給祖母,但雙方缺乏交流,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隔閡和跨越不了的鴻溝。魏連殳唯一的親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孤獨者,魏連殳說: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,卻也許會繼承它的運命。魏連殳從他這位并無血緣關系的祖母身上感染的,正是人生在世那種深深的孤獨。所以,當著本家親戚的面始終不肯掉一滴眼淚的魏連殳,最后竟然會嚎啕大哭,他將祖母的一生縮在眼前,親手造成孤獨,又放在嘴邊咀嚼。他痛哭祖母,也為將來自己的死預先痛哭一場。這在精神上有遺傳關系的兩代孤獨者。

魏連殳傲世蔑俗、孑然獨立,對生活有著清醒而深刻的體認,然而他還在積極地探尋人生的意義,他有著一副同情弱者、希望未來的熱心腸。

在小說第二部分寫道,年底我失業了,聽說魏連殳很親近失意的人便去拜訪他。他家布置很簡單,除了桌椅就是書架,四個孩子闖了進來,手臉衣服都很臟,但是魏連殳眼里卻即刻發出歡喜的光來。 翻出幾只口琴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個。後來我來的多了,發現魏連殳對這幾個房東的孩子分外關照,盡管他們爭吵,打翻碗碟,亂得人頭昏,但魏連殳從心底對她們喜愛,看到她們,連身上濃重的冷氣也驅散了,他說:孩子總是好的,她們全是天真。中國的希望,就在孩子這里。對他來說,孩子是希望和陽光。在他的世界里,人生是一片渾濁,唯獨在孩子的身上才有著他所喜歡的干凈和純真,所以孩子是他人生的寄托,他不愛這個世界,唯獨愛這群孩子。這個不僅僅是救救孩子的思想,也是魏連殳熱愛中國,希望中國好起來的那份非常真摯的感情。

他不喜歡這個世界,但是努力的在這個世界尋找屬于自己的希望,然而最終卻被黑暗的現實徹底粉碎。因為特立獨行,藐視世俗,愛發議論,愛多管閑事,漸漸的,小報上有人匿名攻擊他,學界也傳起了關于他的流言,最后竟然被校長辭退。

有一天我路過舊書攤,見到了原本在他手里一本貴重的書,便有些擔心,去了他家。入目是凄涼和空洞,因為一向不注意積蓄,他的書籍和器具變賣無幾,先前常常圍著他打轉的憂郁慷慨的青年,懷才不遇的奇士連同吵鬧的孩子們,都跑得無影無蹤。過去總是高朋滿座的客廳,就變成沒有人光顧的冬天的公園了。臨別時,一向清高傲慢的魏連殳,遲疑著,吞吞吐吐的問我有什麼法子沒有,即便是替人家抄寫的兼職也愿意做。

他吞吞吐吐的說:我。。我還得活幾天。

這樣一個清高而傲慢的人,為了活命不得不近似乞求地到處找工作,堅硬的社會一點一點地剝奪了他所有的希望。而他寄以希望的孩子們又根本不值得信賴,也在逐漸疏遠他。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孤獨者,與社會沒有一絲羈絆,而社會于他,好像也只有惡意與隔閡。盡管為生活所脅迫,魏連殳并未淪為絕望者,依舊有求生的欲望,留有一絲期盼,他希望能好好活著。

當時聽到魏連殳的話,我很驚異,但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,後來也常常自己聽見魏連殳說:我還得活下去。我設法各處推薦,但事少人多,一直未有結果。到後來,報紙開始攻擊我,我只好一動不動,除了上課,便關起門來躲著,連煙卷的煙鉆出窗隙去,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。後來,我接到他的信:他勝利了,代價是做了軍閥杜師長的顧問。舊時的客廳重新高朋滿座,有新的賓客,新的饋贈,新的頌揚,新的磕頭和打拱,還有新的失眠和吐血。

小說開始走向一個越來越殘忍的方向,魏連殳失業后,從救人到自救,在走投無路的極端苦悶中,他放棄了原則,背離了初心 ,用當初他最為鄙視和不屑的方式,向黑暗的社會進行了最后的抗爭。他做了軍閥的顧問后,開始了他表面的榮華富貴的生活,原先遠他而去的孩子們、親戚們和朋友們又急速地送上了諂媚的笑臉和不停的磕頭和打拱。他以毒攻毒,給壓迫者以壓迫,給侮辱者以侮辱。他踐踏了所有的「敵人」,他勝利了。然而,這卻是他真正的失敗,因為他已經躬行了他先前所憎惡、所反對的一切;排除了他先前所崇仰、所主張的一切了。 他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。

雖然門庭若市,但他在這樣的熱鬧中更加孤獨。半年之后,當敘述者我再次踏進他的院子時候,發現他已經走了,睡著似的,安靜的走了。

為了合群,為了生存,魏連殳走向了人群,但靈魂卻更加孤獨。

表面的榮華富貴,熱鬧非凡,在他看來觸目驚心,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漸漸沉淪,捏碎了自己的心,最終以「自戕式」的「復仇」向社會作出了絕望的反抗,冷笑退場。